他的身后烏壓壓跪了一群人,看見我,露出驚喜的目光。
黑衣人似乎已經等僵了,很久之后,枯瘦的手掌緩緩劃過耳際。
兜帽滑落,露出一張熟悉的臉。
「妖族長老槐堰,恭迎圣女。」
地上的尸體早已不見,昨夜的斷壁殘桓不過虛像。
妖族后輩不斷自四面八方涌入。
我勾起唇角,抱臂立在門前,道:「老槐先生,好久不見。」
槐堰的目光穿過我,望向門后,語氣和煦問道:「宗吾圣僧一切安好?」
「槐先生說話,什麼時候多出一個拐彎抹角的毛病?」
槐堰倒不尷尬,笑道:「圣女既已恢復記憶,當知道他是最大的變數。當年圣女年幼無知,便也罷了,如今,可不能再錯一回。」
我知道,他們都想讓宗吾死。
我何嘗不是。
可總覺得,輕而易舉地弄死,太便宜他了。
「懇請圣女,處死宗吾。」
「肯定圣女,處死宗吾。」
……
槐堰為首,幾乎所有在場的妖族,都跪在了地上。
他們是怕我,舍不得。
我唇角的笑意泛冷,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緩緩道:「話不是這樣說的,槐先生,少了餌料,魚怎麼上鉤?」
「圣女——」
「好了。」我中途截住他,不容置疑道,「既然你還知道我是圣女,便聽我的,將宗吾的消息放出去,晚些時候,便會有人上門了。」
槐堰眸子閃了閃,默默垂下去,「遵命。」
妖族靈氣旺盛,我坐在槐樹下休養,翹著腿,棕色的佛珠在太陽下熠熠生輝。
「和尚,你把佛珠給我做什麼?」
「消災抵難。」
「嘖,怎麼不給旁人,偏偏給我?」
「……」
「我告訴你,這叫……定情信物。」
「莫要……妄言。」
「承認吧,你喜歡我,和尚。」
我嗤笑一聲,從腳踝上猛地拽下來,揚手就要扔出去。
手在空中卻突然停住,恨恨地盯了半晌,站起來,哐當一聲推開門。
宗吾此刻還掛在那兒,殷殷血跡滲出來。他低垂著頭,眼眸輕闔,聽見動靜,睜開眼,抬眸望來。
我將佛珠狠狠摔在他腳下,惡狠狠道:「誰稀罕你的東西!」
我用了十成的力氣,佛珠撞在地上,被摔得四分五裂。
宗吾眼睫輕顫,用近乎請不見的輕嘆對我道:「槐瑤,撿起來。」
我走近他,嗤笑道:「你要本圣女紆尊降貴,一顆顆去撿?」
宗吾的眼中浮現痛苦之色,「那是我——」
「是你什麼?」我發出一聲譏誚的短笑,「你的真心?可真是……太不結實了。」
此話說完,宗吾的臉色猛地浮現蒼白之色,咳出一口血來。
我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唇邊的血跡,明明該為此感到高興,卻笑不出來。
插進他心脈的樹枝愈發絞緊,直到宗吾大汗淋漓,我猛地松開,啪嗒,一滴淚落在手背上,我后知后覺地抹了把臉,濕漉漉的。
我盯著手心看了半晌,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了?
「圣女!他們來人了!」
濕潤的眼睛看向窗外,烏壓壓的人,一如當年。
他們樣貌變了,衣服也變了,但眼神里的憎惡,從未變過。
「宗吾,你相不相信,世上有輪回?」我輕輕問他,回應我的是無邊沉默。
「這次,我不會選你。」
千年前,妖族遭人重創,休養多年才逐漸恢復繁盛。
如今大戰將起,他們似乎怕妖族反撲,仙家世族能來的人都來全了。
「人比我們多,對嗎?」我站在門前,問從前線打探消息回來的人。
那人凝重地點了點頭,「圣女英明,妖族本就處于劣勢,若非將宗吾扣在手里,只怕……今夜就要開打。
」
「怕什麼!當年怎麼打的,如今還怎麼打。」槐堰冷著臉站在暗處。
那人聞言一愣,「怎麼打?」
我笑道:「自然是布一個誅仙陣,我去祭陣。」
那人聞言大驚,「圣女,你豈不是……」
「魂飛魄散。」我回答地輕飄飄的。
那人繼續問道:「當年……您是怎麼活下來的?」
他這一問,把我問住了,我愣了一陣兒,緩緩笑開:「是槐先生受累,取了我妖丹養著。」
槐堰不說話了。
想來,若不是為了今日,他也不樂意做這件事,還假模假樣地當爹當媽,把我拉扯大。
槐堰轉移了話題:「圣女,少則今夜,多則明日,這一戰免不了。除了誅仙陣,別無他法。」
「槐先生既然早有準備,就別藏著掖著了。」
這些年,槐堰早出晚歸,甚少在族中出現。
當時不明真相,只以為他看上了某個女子,偷偷幽會去了。
如今才明白,幾千年的時間,足夠槐堰將誅仙陣的陣腳悄無聲息地埋進人界。
他被我戳穿,倒沒太大的反應,解釋道:「圣女,都是為了妖族。」
「嗯。」
「宗吾的命,便不留了吧?」
我冷眼一掃,語氣帶了淡淡的警告:「槐先生,此事已有定論,不必再提。」
天邊烏云滾滾,不多時,一場驚雷卷積暴雨,傾盆而下。
這個凄涼雨夜,我坐在宗吾身前,對著他,說了一夜話。
我說:「宗吾,我要死了。」
他說:「槐瑤,求你,撿起來。」
「你知道的,祭陣。其實死過一次,倒不怎麼怕了。」
「槐瑤,求求你,撿起來。」
「你會跟我一起死,知道嗎?」
「別說了,撿起來,好不好?」宗吾的聲音幾乎哀求。
宗吾,我愛你。
在他猩紅的眼眶中,我仰起頭,在他干澀的唇上落下一吻,轉身離去。
天明,一個大陣自天空中轟然落下。
頓時,萬里風沙飛揚,哀鴻遍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