倒聽見鼓掌聲,因為這是女宴,只有皇后在此。
果然人群退散開了一些,皇后出來了。
「說得倒是好。」
皇后的精神似乎比上次見她要好了許多,仍然是滿面的柔善笑意。免了我的禮。
何太史是皇后外祖家。皇后與太子黨主和,與謝家不和。我只需要知道這些就夠了。況且我與周衍定親,確實是不給她面子。
「那你說說,什麼又是黑白?」
我說:「臣女愚鈍,說不出來什麼。但只一條,臣女知道大理寺與朝廷的結果就是白。」
「那便是如此了。」
我半夜將將入眠的時候,被輕輕的一聲聲「阿琇」「阿琇」給喚醒,帳前朦朧一個身影,我下意識地想要尖叫,卻被溫厚的手掌捂住了口。
誰能想到被滿上京通緝的謝小將軍,此刻就在我帳前。
我半坐起來,攏起被子。
他這般狼狽的時候,我平生大約只能見兩次,一次在我及笄禮,一次便是現下。
謝宴戈側過身去,他素來得意驕傲,也未必肯讓我見到他如此狼狽模樣。
我壓低了嗓音,卻止不住牙關相碰得害怕:
「你....這是做什麼?!」
謝宴戈側臉避開我的眼。
「我來問你要一幅畫。」像是怕我不應,又加上半句,「你早前應過的。」
是了,他出征之前,我應下一副《春日宴》送他,畫了又廢,最后在孫幼宜的宴上寥寥有一幅,給我放在桌案的筒里了。
是那副歲歲不見的畫。
我咬牙切齒,一字字都難吐:「應下又怎麼樣?世上許諾何嘗多,又豈非個個都守諾得了。」
「一幅畫值得多少錢?又值得你多跑一趟?你項上人頭尚且不保,卻有心來尋一個縹渺的諾。
」
謝宴戈居高臨下地看著我,我卻無端感覺他落到了塵埃里,我也痛極。
我居然覺得自己面目可憎。
我恨意昭然:「謝宴戈,我前世究竟欠你幾何?要我今生淚血相償啊。」
謝宴戈伸出手抹去我眼角的一滴淚,眉骨上劃出一道血。他的手在顫抖。
「姜琇,你聽好,我們不相干了。」
不相干是為何物?
是嫁娶不相干。我會目送你踏上別人的花轎,我會看他人佑你歲歲長樂,我會含笑聽聞你兒孫弄膝。
是生死不相干。這條路上這麼黑,我一個人走便好了。
我說好。
畫就在桌上,字總歸是我改了,他原本要的是三愿如同梁上燕那幅,現下拿走了歲歲不想見,倒也是妥帖得緊。
謝宴戈要走的時候我問:「你會死嗎?」
他說:「很大可能會。」
我問:「你后悔嗎?」
他頓住,卻說:「不悔。」
我說好。其實很久以后我才知道,萬事皆說有轉機,但是卻沒人說過,自始至終,有些人都只有一個選擇,為了血脈里傳承的那麼一點使命,必然要丟掉一些東西。謝宴戈是如此,我也是如此。
我成了姜太傅家最好的嫡長女。
他從意氣風發的小將軍成了一個朝廷在逃嫌犯,不論從前風光抑或是現下狼萬般模樣,皆因如此。
8
大雨傾斜,海棠打謝。
長廊八角燈點亮兩盞,在風雨里搖搖晃晃。
我撐著傘在雨中等,不聲不響。
雨濡濕裙擺,像是蜒出了一幅畫。
門終于被打開,白衣的公子走出來,風雨吹不到他,卻不辨了他眉眼神色。
我抬起頭:「周衍,求你救他。」
周衍站在高階上,往下看我,我從未覺得他如此遠。
「是救謝宴戈,還是救謝小將軍?」他的聲音穿過雨簾。
是救與你曾有情誼的謝宴戈,還是救為國盡忠、如今遭人陷害的謝小將軍?
我顫著長睫,冷氣灌進來。
我站了很久,海棠花在我腳下安然死去,我說:「是謝將軍。」
過往種種,和海棠一起入眠了。
他輕笑,卻莫名帶了雨冷。
白衣的公子拾級而下,雨打在他的身上,他卻置之不理。
他走到我的面前,微俯了身,我這才瞧見淋了雨下他的神情,眉眼里冷淡如霜。
我把傘遞了一些過去。
周衍捏住我的下巴。
「我剛到北齊時,有貴族以欺辱我為樂,后來王室圍獵,我在山林中撥了長箭,一箭取了他性命。」
「北齊宮妃貪我容顏,想下我藥,我便送了她這世間最骯臟的男人。」
他指下用力,眼底愈發黑。
「姜琇,你以為我是什麼天生善人嗎?」
矜貴的公子終于對我露出了他一角黑色的內里。
我松開了傘,雨打下來,我感到了通身寒意,卻輕輕地、極輕地,抱住了周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