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陽光那麼好,透過枝頭濾下來。
少年扶著枝干,沖我伸下手,眉眼里藏了細碎的光。他問我,雀奴,你要不要跟我走。
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有選擇。我年幼被賣進天香樓,爹娘不曾問我。我被押著牌子見客,無人問我。明月臣包下我當外室,也不曾問過我。我被安排著很多不可忍受的境遇,多少年過去了,我才遇見一個選擇。
他在陽光下笑,黑發浮轉金光。
「外面有山川湖海,十萬煙火,有這個院子里永遠裝不下的東西,有女孩子極其喜歡的各式玩意兒,我也說不上來,我帶你去看吧,雀奴。」
我想我當時一定呆住了,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講了多誘人的東西。日光罩著他,我像是看著一場脆弱美麗的夢。我想靠近,卻又自慚形穢,慢慢往后靠到潮濕的陰影里。
我想想我說了什麼,我說:「不行。」那是我講過最痛的兩個字。
他后來走了。我卻一直站在那兒,到天黑了才知道,那個夢碎了。
現在我跌跌撞撞地走到這棵歪脖子樹下,用力地往上爬,我掉下來,又往上爬,好像上面還站著那個少年,還能碰到那個夢。我最后爬上去了,我的眼睛愈發痛了。我已經沒辦法哭了。
雀奴,你以后的日子怎麼過呢。
我看不見了,山川湖海,十萬燈火,女孩子喜歡的各式東西,我看不見了,怎麼辦怎麼辦。
我從院墻翻下去,摔在地上。
我也不知道哪里可以去,就起來扶著墻一點點走。正是傍晚的時候,晚霞落滿天邊。我從鬧市走過,因眼盲的緣故,行得要比旁人慢些,倉皇而格格不入。
又不敢輕易同他人對視,即使戴了面紗,露出眉骨上的疤痕也足夠嚇人。
我的眼睛越來越痛,光線越來越晦暗,我就知道,藥快要失靈了。我終于再也見不到東西了。我卻不管,淺笑著看小攤上的東西,卻總是隔著遠遠的,從不湊近觸碰。
暮雨來遲,方才還能看到光,現下大雨突然而下。眾人慌忙躲雨,攤販整理東西歸家。我眼前亮光愈發陰暗,行路也困難。有人急忙離開,路上難免撞了我一把,又恰好勾掉了我的面紗,面紗淌在污水里。
下意識捂住臉,卻已經來不及了,瞧見周圍人看我的眼神,驚恐厭惡,大概如是。大雨下得這樣大,他們跑得很快。這熱鬧的長街上很快只剩我一人孤零。
我勉強笑,眼睛愈發痛,我想說,不必怕,我并非天生如此。
我并非生來一道翻黑疤痕從眉骨劃到下頜這般丑陋。
我也并非生來雙目失明見不得光。
我只是生來并非誰的掌上明珠。如此坎坷,十七年。
雨砸下來,冷而痛,我也該避雨,卻還是蹲下來,撿起那面被雨砸入泥坑里的面紗,顫抖著手想要把它重新戴到臉上。
我滾落塵土,終于在泥坑的水面上瞧見我自己的模樣,一痕劃破芙蓉面便罷,原來我的眼睛真的這樣不好了,兩行血從眼里糟污地往下淌。
我的眼劇烈地痛起來,我受不了,在雨和泥里蜷縮起來。
我想起十四歲我剛被掛牌子接客,從一眾酒臭肉肥的男人前被老鴇拎著走過,竹簾后的雅座男聲清冷低沉:「你叫雀奴?從此便跟我吧。
」
到頭來,一個妓子,死在最臟的泥里。我愿無根水能洗我今生苦楚,來世切莫再滾落塵土。
我眼痛而盲,毒發下昏沉睡去,最后一眼所見不過玄青的衣角垂下,所聽不過一聲長嘆,我在大雨中似乎被擁入懷,不懼面容破碎、不憎雙目淌血,我后來便時常以為那是個夢,只因我一生,從未得過一個擁抱。
我所求仍少,但于我而言,凡事皆為奢求。
3
我一直很好地當一只灰雀,被明月臣養在那個小院里。我從前時常盼著他來,在我還不曾見過平樂郡主的時候,還會時常笑。他來了,我就雀躍著去迎接。
明月臣不許我近他身,也不許我多說話。我以為自己身上味道難聞,沐浴搓得全身通紅,小丫頭珠兒才翻了個眼說,公子愛潔,你縱然皮肉搓爛,仍然臟污不堪。我恍然大悟。
可我仍然存一分天真與癡心妄想,若非有半分喜歡,又何必沾染我?可我沒有辦法了,我若不把這剩下的希望放在明月臣身上,我的日子該如何去熬。
等我見了平樂郡主,什麼東西都碎得一干二凈。她搖著團扇憐憫地問我,為何長得像她。可我又何嘗希望自己長得像誰呢?我不輕易哭,卻忍不住抽泣嘔吐。我道明月臣不喜我笑,不喜我穿淡色衣裳,喜我側首故作高傲,原來是,解他相思不能及之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