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聽到楚塵又開始咳了,一聲比一聲沉悶。
箭矢脫手,卻不是對我。
距練武場遙遠的距離,重重穿過靶心。
他今日穿了件白色衣裳,此刻傷口崩裂,洇出大片鮮紅的血。
弓弦發出嗡鳴,昭示剛剛使了多大的氣力,用它的人卻渾不在意,轉頭看我,認真道:「我能教你。」
偏執又笨拙。
我沉沉望著他:「陸將軍,本宮送他回去。」
陸瑾側身,他比我高出很多,此時的角度逆光,堪堪隱下他的神色,我看不清。
只聽得他關切詢問:「需要在下幫忙嗎?」
我搖頭:「本宮欠你這一次,下次還上。」
楚塵手中的弓霎時被扔下,他站在原地直勾勾盯著我一步步靠近,無聲也無息,卻像在說:你來了。
我抓著他走出練武場,剛出門他便像軟了骨頭似的攀住我的肩:「好疼。」
我面無表情地掐他傷口:「現在呢?」
緊靠著的身子顫了顫,他無師自通地咬唇,故意在我耳邊呵氣:「更疼了。」
臉色慘白,唇色此刻卻殷紅如血的少年死死倚在我肩頭,眼底彌漫水霧,「今日是我母妃的忌日。」
他眨了眨眼,水霧更濃,卻終究沒凝結成滴掉落下來。
明明是盛夏,抓著我的那只手卻是冷的,「你忘了。」
我難得愣神,被他帶著擦去他眼角的霧,指尖只有一點點濕潤,少到仿佛是錯覺。
他實在太會演戲了,以至于我竟然分不清此時他真正的情緒。
而這個人還在低低地笑:「你忘了,但我可以提醒你。」
怎麼會有這樣的人?
愉悅與悲傷交織,扭曲卻不違和。
18
宮墻另一面傳來腳步聲,幾個宮人抬著車輦出現。
我微笑著扯下肩上的那只手,做攙扶病號的姿勢,示意他們過來。
原是為自己準備的,如今倒便宜了他。
只那只手被扯下來還不老實,借著寬大袖袍的遮掩勾我的指尖,沒有拽住,就那麼一下又一下撩撥。
「殿下好狠的心。」楚塵微微側頭,眼皮懨懨地垂下,「分明剛見面不久。」
宮人愈靠愈近,他的聲音愈壓愈低:「什麼時候能疼疼我啊?」
尾音纏綿,散入風里。
我突然把他那只手拉到明面上,然后十指相扣。
他大抵是沒料到這樣的發展,薄紅的唇微張,合著傷殘之軀的微弱呼吸緩緩站直。
「愿意站起來了?」我扣住他的指尖反轉,然后松開,在他不明所以的眼神里將他送到宮人手里。
「六殿下還是趕緊回去休養吧。」
楚塵見狀還有什麼不明白的,最后可有可無地「嗯」了聲,倒也沒選擇在這麼多人面前丟臉。
這時候他的腿腳就利索了,避開宮人欲上前攙扶的手,自己三兩步坐了上去,然后支著下巴看我:「殿下要記得啊。」
這是我第一次以仰視的角度看這個人,只慵慵懶懶地靠坐在那兒,便是一幅鮮明的畫。
美則美矣,假得很。
我勾唇揮手,車輦自身邊漸行而過時開口:「忘了說一件事,本宮記性一向不怎麼樣。」
車輦沒停,少年也沒回頭。
但我知道他聽見了。
「你的劇情快結束了。」
在沉寂一年后,那道聲音冷不防開口。
我收回視線,笑吟吟地走向太后寢宮:「我知道。」
「我」快死了,在三日后的狩獵中,死于男主劍下。
19
皇后之位空懸,后宮女眷便由太后看管。
我請求她允許我參與狩獵。
「我要同陸將軍培養培養感情呀。」
太后臉色并不好看,因我明目張膽地忤逆。
我抱住她的胳膊撒嬌,輕輕笑:「眼瞧著他孝期將過,螢兒怕呀,若是他不喜我,這婚事可如何是好?」
她緊蹙的眉頭這才舒展,又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樣,「你可知其中危險?」
話里雖是給了我余地,但手卻輕拍我的胳膊,那是允了的意思。
我便也陪同她出演母慈女孝的戲碼,臉頰微紅,女兒家的姿態盡顯:「螢兒知曉,但為了大楚,螢兒是愿意的。」
太后徹底笑開,神色滿意地瞧我:「哀家最疼你了。」
她露出同皇帝那般如出一轍的眼神。
于是狩獵當日,我如愿進了叢林。
宮人牽了一匹馬過來,我翻身上去,陸瑾緊隨身后。
感謝原主自帶的騎馬技能。
到了樹木稀少的地帶,視野逐漸開闊,兩匹馬開始齊頭并進,陸瑾方才詢問:「長公主怎得親自進來?」
他背著弓箭,此前一支未用,仿佛不是狩獵而是散心,一面注視前方的路,一面溫和地說:「在下原想為殿下獵下獵物的。」
我側頭:「陸將軍這是嫌本宮礙事了?」
過長的枝葉垂落,遮掩過路人的臉,他將其折斷:「怎會?在下是歡喜的。」
這宮中人人皆會演戲,我耐心補充:「本宮欠陸將軍的這次權當還上。」
馬兒突然嘶鳴了聲。
我收緊韁繩,一張清麗的臉扎入眼中。
「參見長公主。」
沈清芙不知從何處站出來,懷里抱著一束芙蓉花。
而她的身后,是一身勁裝的楚塵。
多好的興致,這是當踏春來了。
花束面上還沾著水珠,想必一早便被人摘下送來。
腦海里那道聲音突然問:「你不生氣嗎?」
有什麼好氣的,楚塵那死水一樣的眼里什麼都沒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