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我知道,這是一種默認。
默認我最不想看到的結果。
這樣的目光讓我從竭力維持的平靜變成了憤怒的質問:「主將失蹤,軍中亂了套,陛下問責你的左右副將,差點要定性你通敵之罪。太子殿下攔了下來,娘親到現在還不知道這件事情。我在冬天失明了四個月才能勉強看清人影,娘親的頭發都白了好多。她常常給你寫信,因為你是她的依靠。很好笑吧?給她回信的是我和哥哥,我們揣摩著你的語氣你的筆鋒,絞盡腦汁地寫那些夫君對妻子的安撫。而你!在我們遭遇了這一切的時候,你在溫暖舒適的王庭里,你被雪松族奉為了座上賓!」
視線一下子很模糊。
我抹了把眼淚,再抬頭的時候聲音里藏著我并沒有意識到的祈求和悲哀。
「所以,爹爹,到底是為什麼呢?」
34
爹爹給我講了好長的一個故事。
有這樣一個少年,出身勛貴,生性不羈。
家里人看他自由散漫,就送他到了軍營。
軍營像火,把少年郎的身心淬煉得如同鋼鐵。
可軍營錘煉不了他的信仰。
他似乎情感稀薄,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所謂信仰也單薄如紙。
這使得他在相當忠君愛國的軍營里格格不入。
這樣的人無疑是危險的。
你不清楚什麼令他感興趣,也不清楚他會為什麼停下腳步。
他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意志,又有充足的實現自己意志的資源和能量。
他現在穿著鐵甲戍守家園,也許只是出于無事可做的一種習慣。
花盆都擺放齊整了,流水般的侍女離開了這里。
嘈嘈切切的背景音消失了,只有爹爹敘述的聲音。
直到再次有人進來。
爹爹的聲音也停住了。
角落里的仆從們都屈膝行禮,爹爹沒有動作,我也沒有動作。
一個女人出現在了我的面前。
她的眉心有顆朱砂痣,鼻梁高,眼窩深,嘴唇薄,看上去應當是非常剛硬甚至是冷厲的五官。
但她臉頰飽滿,肌膚勻稱,目光溫和得像月光,這就沖淡了她五官帶來的壓迫感。
滿庭的屏息緊繃里,我立刻想到一個名字。
百里山月。
如果我像御花園里的鸚哥兒似的有羽毛,那我現在鐵定炸開了毛。
我極其戒備地審視她,希望通過她和爹爹的言談舉止看出些什麼不對勁來。
然而并沒有。
他們倆連一個眼神都沒有交換過。
百里山月在我面前坐下,近乎慈愛地看著我:「小荷,你長得跟你父親很像。」
我冷冷道:「大家都說我長得像母親。」
百里山月笑了一聲,說:「你只有眼睛和我相似。」
我感覺自己聽錯了,錯愕地重復了一遍她的話:「我的眼睛為什麼會和你相似?」
風拍打著我的裙裾,飛遠了的花瓣又撲簌簌地撞到了我的膝蓋。
像迷了路的蝴蝶,出現得不合時宜。
百里山月并沒有回答,她說:「剛才的那個故事,后半段該由我來講了吧?」
爹爹沒有看她,點了點頭。
35
少年練箭,已經不滿足于白晝騎射。
他背著弓箭上山,在黑夜里找猛禽會反光的眼睛。
他在樹葉枝椏間迅疾地奔跑挽弓,又在得手后慢悠悠地拎著獵物回去加餐。
天地遼闊,他自在又快活。
有一個傍晚,他照樣在山野里巡游,隨意搭箭,瞄準了叢林里晃動的影子。
松指,箭矢尾羽沒入枝葉。
但沒有意料中獵物倒地的聲音,他聽到了少女的痛呼。
少女跌坐在綠郁之中,斑斕鮮艷的裙裾浸透了血。
他撥開橫斜樹枝過去,她稍一抬頭,眼淚就像珍珠般滑落。
雜亂、無序、枯枝敗葉成堆的山野里,唯獨有個精美又嬌弱的她,像誤入凡塵的仙子。
又或者是,上天送給他的禮物。
一份終于讓少年有所求的禮物。
他匆匆處理傷口,背著少女下山,她的呼吸聲就響在他耳邊。
「我送你去找你的家人。」他說。
少女傷感地低下了頭:「我沒有家人了。」
最后一絲晚霞綴在天空,她說霞光沒處是她的家。
霞光淡了,星光漸起。
偶爾幾聲狼嘯,滿月照亮了山路。
她局促不安,他泰然自若。
「我明天來給你換藥。」他說。
少女點點頭,下巴不小心碰到他耳垂。
他尚不覺得如何,少女已經紅透了臉。
傷口不深,七天就能好。
他硬是去滿了十五天。
他從來沒有討過女孩子的歡心,卻似乎無師自通。
喜歡一個人,大概就是想把最好的東西都送給她。
他翻山涉水,反正沒人管得住他。
起初送草藥,送繃帶。后來送鴿子,送竹笛。
硬生生把這座荒僻的小院一點點地打磨出熱熱鬧鬧的人氣兒來。
花團錦簇,鳥囀鶯啼。
他倚著門吹笛逗鳥。
她托著腮仰頭看他。
偶爾對視一眼,是誰笑出了梨渦,又是誰心跳勃然。
天邊的流云也曾停下腳步,看著渺渺世間,好一對璧人。
少女的箭傷好了,光潔的小腿上連一絲疤痕也看不出來了。
他握著她的腳踝不肯放。
少女惶惑地喊他,他卻像終于下定了一個決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