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樣的日子,真的很痛快。
有時從馬背回過神,我甚至懷疑那四年后宅的光陰,真的存在我的生命里嗎?
夜晚,營帳篝火噼啪作響,酒杯相撞,濺起琥珀光,將士同樂,擊鼓作歌。
「等打完仗,你們想做什麼啊?」楊昭溪仰頭灌下一杯烈酒,如飲下一口碎冰,北荒寒冷,要靠烈酒取暖。
「瘦鴉你呢?打完仗干嘛?」元雀好奇,與瘦鴉搭檔這麼些年,也沒聽他說過今后的打算。
「最少也是封萬戶侯吧?到時候我就蓋個山莊,里面養著一群能人異士,到時候天下動蕩,我大手一揮,佑我南國!」
「犯圣上名諱,領十軍棍。」南國皇帝名諱帶一祐字,我借著火光,朱筆圈點兵書,忽略瘦鴉夸張的慘叫。
「元雀你呢?」
「自比臥龍雛鳳,尋個山野隱居,帶兩三個童子……」
「都隱居了你還六根不凈?一個不夠,還帶兩三個?」瘦鴉瞪大眼睛,一臉鄙夷。
「帶兩個灑掃童子!」元雀被氣得七竅生煙,「總不至于隱居了我還要自己倒夜壺吧?」
「在理。」我點頭。
「那剩下那個干嘛?」瘦鴉笑得一臉蕩漾。
「看著狗,省得他無事捉耗子。」元雀微笑看著瘦鴉。
「狗還會捉耗子?」瘦鴉覺得新奇。
「你不也會多管閑事嗎?」元雀微笑不改。
可憐瘦鴉并沒聽出弦外之音,估計半夜他才會從營帳里傳出一聲氣急敗壞的怒吼:「龜兒元雀坑老子!」
「你呢?」楊昭溪偏過頭去看我。
我手中的筆微微一頓。
是啊,我干什麼呢?徐子儀要娶萱夢姑娘,而我那時真是孑然一身,沒有去處了吧。
「先說你。」我反問楊昭溪。
「我知道!」瘦鴉壞笑著,「我們楊小將軍一定要在北荒收容那些遺孤開個善堂,你別看他看起來人模人樣,國公府家的嫡孫,可兜比臉干凈。
」
「他連喝酒的錢都掏不出,就喝點便宜的白燒。」底下人附和。
「那我過去給楊副將打下手。」我笑了笑。
「當真?」楊昭溪急切地看著我,又意識到自己太急,慌忙坐定,「我就是問問……」
楊昭溪有很多我看不懂的地方,從第一次見他溫柔謙和,像個恭敬有禮的弟弟,到后來他愛而不得持刀威脅,像個小瘋子,到現在總跟在我身后,處處留意,當我看他時,他還假裝沒在看我。
我曾經懷疑楊昭溪看出來了什麼,又不太可能。
回想那天楊昭溪把刀抵在我脖子上,逼著我自證。
「你到底是什麼人!」楊昭溪戒備地看著我,「把衣服脫了!」
我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,我一咬牙,慌忙解開上衣,反正是徐子儀的身子。
楊昭溪看了看我右臂的傷口,疑慮消了一半。
那傷口是他為徐子儀擋下的,徐子儀和我說過,他欠楊昭溪一條命。
楊昭溪用自己的左肩替他擋了那支本該射在他胸口的箭,所以左臂有舊疾,陰天下雨很難捱。
傷口做不得假,所以他不可能發現,更不可能往互換身子這方面想。
「當真。」
聽我這麼說,楊昭溪靠著營帳不去看我,只偏過頭飲酒,大約是酒太烈,他的耳尖微微紅了,直蔓延到眼梢,一抬眼看到我在看他,又慌得一口酒嗆在喉嚨,他幾次想憋住,卻沒忍住,劇烈地咳。
……果然還是個少年。
只是我沒想到這一句當真,險些釀成了大禍。
除夕這夜,楊昭溪一人偷偷去了笑尸山。
除夕夜,魈族有祭祀山靈的傳統,這一日暮璃要作為王位繼承人,獨自在笑尸山上的山洞守一晚。
楊昭溪想得很簡單,擒賊先擒王,綁了暮璃作質。
可他輕敵了,魈族祭祀的習俗歷年來慣有,哪有人真得手了?連徐子儀的父親當年也想過偷襲。
可雪夜環境惡劣,魈族部落馴養雪狼同山魈,雪狼嗅覺極敏,山魈善啼,雪山中倘若聽見山魈叫,便如閻羅敲鐘一般,三更急催命,意識薄弱之人聽不得山魈叫聲,在雪山中被凍得七葷八素,再聽上這山魈啼哭,便會生出幻覺,一件件脫去衣服,在雪地里凍成笑尸。
笑尸山,因此得名。
暮璃何等狡詐,山魈開路,雪狼巡夜,將山洞外頭圍個密不透風。
這一日天氣極差,密匝的陰云濃得化不開,白晝如夜,不見天光。
白日不曾落點滴雪花,像是在夜晚醞釀著一場暴雪。
楊昭溪遲遲未歸。
「將軍,夫人給您的信!」
「先放著吧。」
無非是催我早些回來和離的話,看了也只會讓人心煩。
我突然發現自己變了,從前我天天盼著徐子儀的書信,他一句話就夠我拆開來,翻來覆去地看,如今我好像不在意了。
「我得去救他。」
照夜自小在笑尸山跑,它熟悉路途,這種天氣只有照夜能入山。
「你安頓好將士們,好好過個年。」我叮囑元雀,「照我所說,穩住軍心。」
雪下大了,蒲團大的雪花如刀片割人臉,越往雪山深處,照夜越焦躁不安。
我聞到了濃郁的血腥味,來自半山腰的雪洞。
一地狼尸,我用手一探,尸體尚溫熱。
照夜似乎聞到了什麼,一路狂奔。
遠瞧見半山腰雪洞口,楊昭溪用長槍死死壓制著暮璃,他滿身是血,幾乎瞧不出人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