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外婆就在這報站聲中清晰地回答我:「吃了,今天煮了蘿卜湯,蠻好喝的。」
騙子。
我說:「你別騙我了,你來杭州了,是不是?」
她嘆了口氣:「是。」
我問:「你是怎麼跟著上車的,你明明都不識字。」
外婆就笑:「我不識字,但我會問啊。賣票的、同座的,一看我是個鄉下老太太,知道我沒文化,對我可耐心了。旁邊那小伙子,看上去跟你差不多大,他還分了我一杯方便面呢。」
我拿手蒙住眼睛,說不出話。
她安靜了片刻,又說:「倩倩,你生病了怎麼不告訴外婆呢?你知不知道,我一路上都在想,我們家倩倩一個人在杭州,她一貫挑食,又怕疼,現在生了病,有沒有人照顧她,她會不會偷偷掉眼淚。」
世界好像都安靜了一秒。
我手忙腳亂按下靜音鍵,這樣就能不讓她聽見我怎麼也壓不住的哭聲。
少有人來的長廊角落里,夕陽落盡了最后一絲余暉,我站也站不住,扶著窗框,失聲痛哭。
2
外婆留在了杭州。
其實,如果不算病灶轉移帶來的劇烈痛感的話,我在醫院治療的日子不算太苦。
醫院附近有個愛心廚房,只需要交幾元錢的燃氣費,就能使用鍋碗瓢盆。
外婆每天早晨六點不到就起床,逛遍杭州的菜市場。
明明語言不通,她卻總能買到最新鮮的鯽魚,只撒一點點鹽,給我煲濃白的鯽魚豆腐湯。
而美食之外的很多回憶,是帶著點疼的。
放療當然是很讓人難受的。夏天都舍不得曬黑的皮膚,一上放療,就被烤焦了。
掉頭發也很讓人苦惱來著。你們都知道的吧,每逢考試季,女大學生宿舍里,最常聽見的哀嚎是「我又掉頭發了」
。
現在回想起來,我當初可真是凡爾賽啊。
當時也就是幾根幾根地掉,現在是成把成把地掉。
枕頭上、床單上、地磚上,觸目驚心,全是我的頭發。
趁病情還沒嚴重到耽誤我行走的時候,我去附近找了個理發店,跟理發師說我要剃光頭。
遙想當初,我從長發剪成短發,發型師都小心翼翼問我是不是失戀了。
但現在我說我要剃光頭,理發師眼皮也不抬,淡定指了指價目表——
剃光頭,二十五元。
可能是見怪不怪了,畢竟開在醫院附近,又是一家開了十多年的老店。
這樣想,真是又好笑又心酸。
剃刀刮落第一縷頭發的時候,我閉上了眼。
再睜開眼睛的時候,腦袋已經亮得能反光了。
我站起來,看看鏡子里的自己,一個光頭。
其實這會兒只是覺得有些新奇,來不及感傷。
但當我轉過身,看見外婆蹲在地上,正在撿我的落發的時候,忽然感覺心口被扎了一下。
「這麼好的頭發。」她念了一句,一縷一縷地,全都小心收進懷里。
理發師什麼也沒說,轉身進了后間,再出來的時候手里多了個絲帶,遞給外婆:「等熬過了這陣兒,你家姑娘的頭發肯定還能長那麼長。」
外婆垂著腦袋,重重地一點頭。
她攥在手里的被絲帶打了個蝴蝶結的那把頭發,明明是黑的,卻好像能反光,亮得我眼睛發酸。
前期治療的時候,我狀態還挺好的。
因為真的沒感受到什麼痛苦,除了醫生拍片后跟我說,你這里、這里、這里都不太好。
但那些癌細胞都只存在于片子上,我沒有什麼很明顯的感知。
甚至還有精力把手頭上的片子都修一修,跟客戶結個尾款,多賺一點藥費。
但后來我就不行了。
后期,我的痛覺神經變得特別敏感。
我幾乎是每時每刻都在期待醫生給我上鎮痛藥,因為只有上鎮痛藥的時候,我才感覺我是一個人。
一個有尊嚴的、神志清醒的、五感齊全的人。
而不是被淹沒在痛覺的海洋里,無法呼吸、卻又無法死去的幽靈。
鎮痛藥效果非常好,可惜不能多打。
不打鎮痛藥的時候,我真是感覺能被活活痛死。
痛到神志不清的那種痛感,我甚至沒有力氣多說一句話。
但是眼淚是不受控制地流淌下來的,從眼角一直漫到枕巾。
幸好我渾身都是冷汗,大概他們也不是很能分清我臉上的到底是汗水還是淚水。
以前我嬌氣,痛經的時候老是哼哼唧唧,說「不行了,我好痛,我要翹課」。
現在我才知道,痛到了極致的時候,思維是無法聚焦的。
比如我都不太能記得,我痛到崩潰的時候,到底有沒有說出「我活不下去了」這六個字。
某天晚上我醒來,病房的時鐘指向凌晨三點十五。
萬籟俱寂中,我大腦完全放空。
但看見蜷縮在行軍床上的外婆的那一秒,我突然想到,我好像確實是把那六個字說出來了。
我活不下去了。
為什麼會突然想到呢?
因為我記得,在我神志不清、思維渙散的那段時間里,外婆好像抱著我哭了。
這麼堅強的一個老太太,從不在我面前表現出一絲痛苦的老太太,居然抱著我哭了。
3
那天醫生來查房,說他會去爭取特效藥給我們提供幫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