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個時辰前,他剛把燒餅送到守城的士兵手上。
我是靈體,不曾買過她的杏花,也不曾吃過他的燒餅。
可是繁忙之余,他們的煙火氣,我都有駐足欣賞過。
這是我的城。
現在,什麼都毀了。
就算是前兩次叛軍攻陷京城,城內都沒有這樣慘烈,這樣荒唐的慘烈。
哈,天要你死。
我對命運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怨懟。
梁青詞拽著我,顧不得旁人的眼光朝我吼:「陳晏晏,你先走!」
他目光哀戚,「如果有下一世,也不要來找我了。」
放屁。
都這個份上,我還能置身事外嗎?
我咬著牙釋放出自己身體里蘊藏的一切靈力,慢慢地籠罩住整座城池。
我感覺我在膨脹,一半化成靈水潑在天火上,一半擋在半空。
被火燒,好痛哦。
我悄悄看了一眼,一團團火砸在半空的我身上。
啪!像綻開的煙花。
再往下看,城內的火也被我化成的靈水澆滅了。
叛軍們跪倒在地。
這一次,梁青詞應該會贏吧。最后的意識消失前,我想。
我不敢看梁青詞。
他是個很堅韌的人,不然幾世輪回早就瘋了。但這兩世下來,我能察覺到他對我的依賴。即使一直以來,我們倆都是他為主導。
他不會哭吧?
我沒有讓他不要看我。
他不會聽的。
十八、
梁青詞看了一場此生最凄美的煙花。
他悄悄喜歡的姑娘,化作云霧、化作甘泉、化作堡壘,護在城池之上。
那些天火,在她的血肉上燃燒。
「天佑吾國!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!」他身邊幸存的謀臣迅速反應過來大聲疾呼。叛軍里安插的釘子們也趁勢應和。
當今天子承天命,當為正統!這樣的話語四處口耳相傳。越來越高的呼喊聲成為這場戰爭勝利的號角。
他們不知道。沒有什麼天命也沒有神靈庇佑,這一切都來自一個叫陳晏晏的精怪。
他們不知曉她的存在,更不知曉她的姓名。
他們將一切歸功于罪魁禍首——天命。
陳晏晏就這樣在梁青詞的眼前消失了。天際染上薄紅,不知是火還是她的血。
人聲鼎沸中,梁青詞的世界一片安靜。
他想,這一次的輪回怎麼還沒有開始。
可是時間正常流逝。
他在渾渾噩噩中獲得勝利,重新成為高高在上的帝王。他的臣民們都在謳歌這場史詩般的戰爭。
至于那些死在戰爭中小小的人,將在幾聲哭號和嘆息后被徹底遺忘,成為時代的塵埃。
一如賣花的少女,一如他暗戀的姑娘。
梁青詞勉強自己先去處理戰爭后的事務。
大戰剛過,百廢待興。他要制定政策安撫民眾,要輕徭薄賦,要與民休息。他是君主,得對百姓負責。
他就這樣以一種要把自己燃盡的架勢去處理國事。至于私事?他不去想。
直到某一天,幾個近臣跪地苦勸他保重龍體。
梁青詞才猛然意識到,他一直在等的那個會勸他快去睡覺的姑娘,再也回不來了。
她再也不會突然出現,罵他光工作不要命。
原來人在巨大的悲慟中是哭不出聲的。梁青詞覺得渾身上下無一不痛,他只能弓著身捂著心口喘氣。
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。
大臣們迅速低頭,不敢看天子的失態。
梁青詞不止一次登上踏月樓。他像曾經那樣翻身坐在欄桿上往下望。
彼時,他已經放棄了和命運對抗。失敗了這麼多次,算了吧。沒想到一只手死死地拽住了他,一點一點把他拽出深淵。
他一個人在輪回里掙扎得太久了。
一開始只是依賴她的能力,后來覺得只要她還在他身邊,哪怕什麼都不干,他也有和命運對抗的勇氣。
陳晏晏總是說,一條路兩個人走總比一個人走要簡單點。
她還說,梁國是他們兩個人的勝利果實。
那她什麼時候再來和他共享?她是城池生出的靈怪。他把天下治理得很好,這樣某一天她在哪里蘇醒,都會看見一個繁華的梁國。
梁青詞一次次在這樣的期冀中走下踏月樓,治理著他們的國家,等著她有一天突然從背后竄出來喊他:「喂!梁青詞!」
這一次,他一定會裝作被嚇到的樣子哄她開心。
懷著這樣的念想,梁青詞獨自走過了一年又一年,霜雪漸漸染上他的鬢角。
他逐漸無力爬上踏月樓。哪怕是走到那堵低矮很多的城墻,都要停下歇口氣。
梁青詞終于某天靠在城墻上說:「算了吧,陳晏晏。我們還是下一次輪回再見吧。我老了,你要笑話我的。」
城墻寂靜不語。
他眼里的星光落了下去。
最后的彌留之際,梁青詞囑托抱養來的繼承人把他葬在城門旁,不要在乎什麼風水和規矩。
他的目光透過窗欞,再遠上幾十里,是繁華的京城。
梁青詞知道,一定是一副繁華的景象。那是他求了七世的海晏河清天下太平。
但他現在還有所求嗎?已經變得混沌的腦子艱難地想。
他的心比大腦先下達指令:我想再進入一次輪回,去見一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