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宵給我的藥,還藏在芙宮里,無論如何我都要在明晚的宮宴之前,先回去一趟。
虞子束回來寢宮之時,正好碰到被內侍攔著不讓離開的我。
我說我要去挑幾樣好看的衣裳,明日穿去宮宴。
少年彎了彎唇,眼里的興味極盛,他支著下顎看我良久,才道:「沒承想,姐姐會是個喜歡熱鬧的人。」
起初本來是一時的玩笑話,可他喚姐姐卻喚得愈發順口了。
我也沒想到,虞子束并未借我的傷勢阻攔,也省得我胡謅出個理由。
翌日,我早早便去了陳貴妃的鄠花殿。
但是,同我想象所遇的刁難不同,陳貴妃甚至并未出現,反倒是她貼身的宮女春禾說是貴妃娘娘吩咐了,要替我挑上一套好看的衣裙,穿去宮宴。
春禾一改從前的色厲內荏,扶著我的左臂,說我是救駕的功臣,今夜當然要做艷壓群芳的那個。
我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。連著更換了幾套,最后,倒也沒選出什麼好的。
倒是和我同去的元元感慨了一句:「還不如我家修儀原本身上的那套雪青衣裳好看。」
擺弄到午后,春禾也認可了元元的看法。
自始至終,陳貴妃都沒有出現過,春禾看出我的疑慮,說今晚是貴妃娘娘主持宮宴,而陳貴妃此時正在看獻舞的舞姬排演,是以沒有工夫過來。
13
戌時。
這是我頭一次參加宮宴。
白色的霧氣自昆唔池里氤氳而生,又輕易撩動了每個人的眉目。
殿內九跨間擺置著遙遙相對的香木小幾,叫不上名目的珍饈美饌,貴婦人們珠圍翠繞,言笑晏晏。
恍惚中讓我生出一種錯覺來,覺得這個富麗堂皇的大殿才是這世上應有的盛景,而非往前歲月里充斥著的顛沛與血腥。
絲弦聲很悅耳,嬪妃們本就是后于臣工落座,我亦被內侍引去女賓的席位。
沈宵不知用了什麼樣的理由推了這次慶賀的宮宴。
入座后,我才尋得一線機會,看向最上首的少年帝王。
仿佛有所察覺,我與虞子束的目光穿過紛雜的人,遙遙相對。
少年脊背挺直、端坐其上。
那鎏金的座椅太重、太闊,似乎不論誰在那個位置,都會染上一抹尊崇之色。
少年眉骨抬了抬,燭火的光被暗金紋飾的玄色衣袍輕易吃進去,又將他的膚色襯得很白。
目光交匯的光寸間,少年持重的、威嚴的眼神頃刻消散。
他舉了舉手中的杯盞,仿佛偷得一刻閑,琥珀般的眸子里透出一絲孩子似的狡黠。
我有些怔愣,便見他支著手臂,又對著右下首銀衣素甲的男人笑語著什麼。
宮妃們借著宴酣,紛紛向虞子束敬酒。
我攥緊手指,將面前琉璃淺盞的酒一飲而盡,又續上些新的果酒。
身側兩步外的宮妃嗟嘆一聲,驚得拈起的果脯落地。
我磨捻著杯沿的手頓了頓,這才發現,虞子束竟然離開了位置,向我這個方向走來。
他身上有梅子酒的香氣,連嗓音也透著甘冽。
「宮妃們都敬過朕酒了,鐘修儀不效仿一二嗎?」
身側的燭火光影顛倒變幻,虞子束雍容的面容卻比這殿內的一眾華裳美人還要艷絕三分。
我遲疑了片刻,還是把手中的酒盞遞給了他。
將要飲下的時候,他卻抿著唇,俯身擦過我的耳廓,嗓音微啞:「姐姐這樣看著我,好似我下一刻便要死掉了。」
他湊得太近,這話旁人聽不到,我卻心下一緊,登時惶然側首。
火光明耀,灼灼逼人,酒色熏染過的梅香將他整張臉都染上一層緋色。
心中柴扉小扣,名僧敲擊了木魚。
那一刻,我扣在香木小幾邊緣的指節微微發顫。
這樣不足弱冠的少年如果就此殞身,成為青斑遍浮的尸骸,我竟會有點兒舍不得。
可我深知,無論從前,還是現在,這樣的心軟,都是大忌。
他這樣年少,如果是尋常人家的少年郎,以后還有多少路要走。但處于這樣的位置,卻無可避免成為別人精心布局中的靶向。
暈黃的光穿堂而過,映在他的瞳底,我才意識到我們維持了這樣膩人的姿勢這麼久。
周遭嫉恨的、探究的、艷羨的目光無可避免投過來。
忽然,一道銳利的目光鎖在我的身上。
與其他人不同的是,那人瞳孔一震,整個身體繃成一條魚線,仿佛頃刻間便要蓄勢而擊。
虞子束不動聲色挪開腳步,一壁走,一壁對著那人遙遙舉杯:「朕的將軍,在對抗晟國一役,大勝而歸,是我荊國當之無愧的常勝將軍。」
眾人紛紛響應,附和恭維。
那名男子比虞子束的年紀大不了多少,戰火淬煉過的眼神卻極為堅毅,他亦舉杯,一飲而盡。
這時候,陳貴妃忽然走至殿下,向面鼓敲擊扣示。
樂師開始撫琴奏樂,絲弦聲陡然變得急促而緊密。
殿下正堂的舞姬們,魚貫而入。
為首的紅衣舞姬甫一出場,便攫住了眾人的目光,她踩著鼓點的舞步翩躚如狐,眼神卻比其曼妙的身姿還要風情難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