郎艷獨絕的一張臉,冷如寒霜。
他抬頭看我,面無表情。
我走過去,跪在他面前,輕聲道:「太孫,你餓不餓?」
他就這麼定定地看著我,冰似的眸子,無半分溫度,最終冷笑了一聲:「阿溫,孤敗了。」
登高位者,凄涼萬古。
他做足了這個準備,歷經陰謀與背叛,機關算盡,九死一生,好不容易站穩了腳,結果被拉入深淵。
景帝沒有見他。
那平日器重他的皇祖父,首先是一位帝王。
已至花甲之年的帝王,有自己的猜忌、疑心、戒備。
任何覬覦他皇位的人,都將體驗到皇家的無情。
任何人。
皇太孫笑出了聲,冷笑,狂笑,不甘的笑,最后化為絕望的笑。
「竟敗給了這樣的蠢貨,孤的命和他拴在一起,榮辱相生,我為他層層鋪路,可到頭來吾之父,蠢如鹿豕……」
我有些怕,這樣決絕的皇太孫。
我拉著他的手,放在小腹上——
「太孫,沒有敗,阿溫肚子里有你的孩兒。」
四個月的孕肚,還不算顯懷,面無表情的皇太孫神情有一瞬間的松動,很快化為更深的陰郁。
「孤,對不住他。」
…………
那晚,重華宮失了火。
因皇帝下令封鎖,不準任何人出入,火越燒越旺,在黑夜之中直沖天上,亮如白晝。
是太孫放的火。
我知道他在等一個機會。
若有人來救火,意味著他的皇祖父還愿意給他這個機會。
可惜,沒有人來。
漫天大火之中,太孫拿起了劍,開始在宮殿殺人,燃燒的煉獄,籠罩在慘叫聲中。
宮人和侍從,紛紛倒下。
太孫像是地獄爬出來的修羅,狠戾絕情,血濺到眼睛上,眼皮都不曾眨一下。
我捂著耳朵尖叫,蹲在地上,身子顫抖。
猶記玉春姑姑說過,皇帝舍棄了太孫,沒有人能活著走出重華宮。
下場已然注定,只沒想到最后會是太孫手刃了他們。
驚懼之中,我的胳膊突然被人一把抓起。
太孫的臉映著火光,艷絕又殘忍。
他一手執劍,一手拽著我,決絕地走進了燃燒的寢宮。
熊熊大火映在我眼睛里,灼熱燙人,耳邊是火苗的嘶舔聲,我抱著他的腰,在他懷里大哭——
「太孫!太孫!
「我不想死!你恩將仇報!」
「嗯?」
他神情緩了緩,垂眸看我,摸了摸我的臉,眉眼深沉:「傻姑娘,孤就你這麼一個女人,我在哪兒,你自然就要在哪兒。」
6景壽二十年,我與周承翊的孩子已經快四歲了。
我們住在一處竹林。
林子里芳草鮮美,人跡罕至,寂靜空幽只聽得到風吹竹動,沙沙作響。
林中小院干凈整潔,籠子里還新養了幾只小雞崽兒。
竹屋里,周承翊在殺魚,是他一早從河里抓來的,說要蒸出來給兒子吃。
我們的孩子,叫周鹿鳴。
呦呦鹿鳴,食野之蘋,我有嘉賓,鼓瑟吹笙。
吹笙鼓簧,承筐是將,人之好我,示我周行。
周承翊不再寫那些我看不懂的詞了,他有時握我的手,有時握鳴兒的手,在紙上寫——
一川松竹任橫斜,有人家,被云遮。
雪后疏梅,時見兩三花。
比著桃源溪上路,風景好,不爭多。
他在我耳邊笑著解釋,每一句的意思,都細細說給我聽。
那雙握筆握劍的手,也會宰魚殺雞,洗手做羹。
他穿青衫袍,身姿挺拔,如林中青松與翠竹,風雅俊逸。
曾經眉眼凌厲陰沉的皇太孫,如今變得很愛笑,且笑起來風流倜儻。
他單手抱著孩子,另一只手還能練字、做飯、舞劍。
我也學會了很多,會養雞,會種菜,還會給鳴兒縫衣裳。
四年前重華宮的那場火過后,皇太孫已經死了,皇帝慟哭過后,下令誅殺了東宮的所有人。
太子殿下被賜毒酒一杯,與其來往密切的官員,也未能幸免于難。
想來活下去的,只有我和周承翊。
漫天大火之中,他撬開寢宮密道,帶我逃了出來。
仿佛大夢一場。
四年后,鳴兒會稚聲喚爹娘,我肚子里又有了一個小家伙,院子里小雞咕咕叫,林子里黃鸝聲聲響。
可我知道,那些過往皆不是夢,也不會成為過去。
周承翊教鳴兒習字、練武。
教的是志在林泉,胸懷廊廟。
教的是君上之于民也,有難則用其死,安平則盡其力,天下乃天子只所有……
他沒有忘。
我知道的,因為竹屋之中,偶爾會有貴客到訪。
除了陳晏,還有一個當年事發之后便不見了蹤影的凌邵。
再后來,又來過兩次其他人,我不認識,但他們很激動,年逾五十多歲的老者,見到周承翊便跪下了。
他沒有忘,他會站在竹林之中,目光眺望遠處,巋然而立,身影孤傲,仍是那個威震懾人的皇太孫。
我若喚他一聲,他回頭看我,又會恢復一派溫潤和煦。
我身懷有孕,他什麼都做,晚上還會打了熱水幫我洗腳。
鳴兒睡后,他擁我入懷,隔著微微隆起的孕肚,親吻我的額頭。
那四年,是我一生之中最安詳快樂的時光。
然而后來,不知朝堂又是怎樣的風向,聽說景帝又抱恙了,如今是晉王殿下監國,韓王領兵蠢蠢欲動,齊王最會籠絡人心,那些狐貍一樣的老王爺和其余皇子,個個默不作聲,靜觀其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