樓外是人間浮世的熱鬧,屋里是少年才子的縱歡。我與月橋像是天地間被單拎出來的兩個人,夾在這節慶的喧騰之間,靜靜看一場雪落。他的手還未松開,此刻我卻也不想掙脫,五感在冷風里變得格外遲鈍,只覺得月橋的手真是寬闊溫熱。肌膚相貼竟是如此令人心定的事情。
酒席未散前我們便告了辭。月橋一本正經:「上元節,不去看街景豈不是可惜。」
這是我第一次置身于長安人流里,花燈剔透,年少璧人欲語還休。辛幼安筆下「鳳簫聲動,玉壺光轉,一夜魚龍舞」的景,此刻竟也真切映在我眼中了。
我側頭去瞧月橋。傘下他的臉上透出濛濛淡光,少年的臉被墨色鶴氅襯得更溫潤如玉,這樣挺拔好看的一個人,是未來的天子,將來他的傘下絕不會只承我一個,這真叫我又歡喜、又悲傷。
月橋卻不懂這些,他仿佛要將過去十五年宮里的光陰都補給我似的,拉著我一路猜燈謎、挑花燈,還在路邊攤子上買了兩塊小小的可篆字玉佩。玉質雜,不算上品,月橋卻喜歡,叫攤主刻上「竹月泛涼影,萱露澹幽叢」兩句,然后親手給我配在腰間。
攤主笑瞇瞇地吆喝生意:「看這對小兒女,要了老夫的玉佩去作定情信物了——」
我的臉無端的因「定情」二字染上熱意,剛要避開月橋為我配玉的手,卻看見他因俯身露出的耳尖緋紅一片。我微愣,仿佛世界都靜了一瞬,而且更劇烈地鼓噪起來,心跳得連耳根里的血液汩汩聲都像能聽到——命官本不該有如此劇烈的情感的。
回宮之前,月橋帶我去放了花燈。夜里的渭水被盞盞花燈映亮,成了一條托著無數心緒的燈河,我與月橋各寫一盞放入水中,明知這是俗世求個念想的玩意兒,目光卻忍不住隨著它往下游漂流,似乎這些花燈飄飄蕩蕩,真能落進神仙的指間,將里頭的凡人癡語實現了似的。
等花燈漂得看不見了,我才收回視線去看月橋,卻撞進月橋望著我的雙眸里。就一眼,心卻又鬧騰起來,我想今后可不能再同月橋出來了——求而不得,得而復失,我與月橋不管是哪一樣,都不算什麼好下場。
回宮時經過十三坊的僻靜道,月橋突然凜了神色,按住我手將我半圈在懷里。我剛要問他怎麼了,卻聽見外頭搭弓拉弩之聲,利箭穿風破雪,直射入轎。月橋護著我抽出懷劍擋過幾箭,為不在轎中坐以待斃,我們破轎逃出,只見護送的侍衛竟已中箭倒地。
我們顧不得許多,躲進路邊密林陰影處,刺客們立即追上來,我們邊抵擋邊往林中躲藏,路上我想告訴月橋將我拋下吧,我不會武,于他而言無非是累贅。但我無法開口,月橋又絲毫沒有放開我的意思。
驀地,我看見密林中寒光一閃,直沖月橋而來,這支箭與方才那些都不同,即便是我也能看出其中凝灌的氣力,勢如破竹,快而狠準。我幾乎是未曾多想,立即撲上去擋住月橋,然后下一秒,那根箭穿入了我的左胸。
身體被箭刺穿的感覺很奇妙,先是感覺有什麼破開皮肉,而后才是洶涌而來的疼痛。
我倒下時聽見月橋驚聲叫我名字,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月橋這樣驚慌失措的聲音,闔眼前我只想,完了,這般一拖,恐怕又要連累月橋了。
這次卻又是沒有死。
我這條命依然是師傅救回來的。醒來時師傅正在練字,專注冷淡的一張臉,似乎超然物外。
「世子在你旁邊候了幾日,剛被勸回去歇一歇,你就醒了。」師傅仿佛覺得這很滑稽,竟挑眉笑了。
從師傅口中,我才得知,那群刺客是宮里人。
而依師傅的判斷,他們恐怕是皇貴妃派來的。她的話點到為止,我卻也懂了。月橋剛進宮里那幾年,因不成氣候,加上皇子皇后之死,皇貴妃被迫消停了一陣子,但自打月橋顯露出上進之意,明槍暗箭便來了。即使在宮里,我們也遇過幾回險,為此我還特地去太醫院學了醫術,即是怕月橋遭遇什麼暗算。
只是我們從未料到,皇貴妃竟如此膽大,竟敢用宮中人伏擊行刺。
我問師傅是如何探聽到消息趕來救我們的。
「世子雖在宮里沒有母妃,」師傅隱晦道,「但依然是天子和內閣公認的繼位人,何況,他背后還有一個恭親王。」
我心里稍安,過去我總害怕月橋勢單力薄,恭親王也因擔心天子忌憚而與月橋疏遠,但如今看來,朝內宮中,到底是有人護著他的。
念及此,我想去看看月橋,卻被師傅攔下了,她讓我好好養傷,還特地提點:下回再遇險,不可犧牲自己再去救月橋了。我沒聽懂,身為命官,本就該為月橋擋災,難道我這樣一條命竟會比他更重要麼?
想來想去,只能覺得是師傅私下憐惜我。
約莫兩個時辰后,月橋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