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些危機,阿玨都是知道的。但他也不過是個九歲孩童,縱然天資聰穎,亦難以與權傾朝野的老狐貍相抗衡。
歲聿云暮,一元復始,轉眼又是一個初春。
京城的倒春寒極厲害,我在去皇家別苑賞梅花的途中遭遇了一場風雪,因穿的衣裳單薄了些,半夜便起了高熱。
見我燒得渾身火炭似的,阿玨忙命人去喚御醫。可御醫卻遲遲不來,原來他們當夜全去了李府,因為李府有位得寵的妾室也著了風寒。
素來溫和的阿玨動了大怒,他一腳踢在宮人的肚子上,橫眉立目道:「滾,去李府請!」
一個時辰后,兩名御醫背著藥箱大汗淋漓地跑進了乾慶殿,緊緊跟在御醫身后的,還有渾身風雪,眉目間滿是殺氣的李嗣。
原也不是什麼大病,可服藥后,阿玨和李嗣卻都守在乾慶殿不肯走。
「你是皇帝,怎可為我侍疾?」
阿玨卻笑著搖頭:「風寒之疾,可大可小,我不走。
「七表哥你是外男,怎可留宿宮中?」
李嗣挑眉:「又非初次留宿,放心,我為你驅趕魑魅魍魎。」
閉上雙目,淚水情不自禁地滑落。我方才聽說了,李府的小妾飛揚跋扈,侍奉她的奴仆亦仗勢欺人,若不是李嗣情急之下拔了劍,乾慶殿的宮人還搶不來御醫呢。
見我哭泣,阿玨和李嗣一時間都有些慌:「是不是藥湯太苦?」
兩人竟同時自袖中掏出幾顆梅子干來。
「哇……」我瞬時哭得更厲害了。
吃完梅子干,終于在晨曦初露時我昏昏沉沉地入了眠。似夢非夢中,好像有人溫柔地握住了我的手:「吾生于皇室,命當如此,可又怎忍心,拉你一起墮深淵。
」
那聲音低沉,纏綿,哀慟,便是再冷漠的人聽了亦會心生感傷,滴下大顆大顆的眼淚來。
海棠花開的時候,皇宮里突然出現了許多陌生的守衛,而太后酒醉的次數也愈來愈頻繁,甚至有一次,她赤腳爬上了七丈高的凌霄閣,將一眾宮人嚇得戰戰兢兢。
我們也被嚇傻了,李嗣膽大心細,他順著欄桿悄悄爬到她的側面,猛地伸手將她拽了回來。
美人伏地,宛如玉山傾頹,可這美人著實是暴躁得很,她一把推開李嗣,用猩紅的雙眼盯著他,還惡狠狠地朝他嘶吼:
「滾!」
那一聲「滾」堪稱撕心裂肺,李嗣登時如遭雷擊,轉瞬雙目也紅了。
自那之后,阿玨每夜都無眠,午夜夢魘,我在起身之時常常看到他披衣站在窗前的孤寥背影。
可是有一夜,他卻破天荒地在我沉睡時將我喚醒了:「阿月,我們玩捉迷藏吧。」
如雪的月華下,他披著一身素衣柔聲對我說。
我揉著惺忪的睡眼,一時懵懂如赤子:「當下嗎?」
「嗯,阿月乖,我睡不著,陪陪我。」
我乖巧地點頭,打著哈欠披衣自榻上下來:「那我去藏。」
暗夜中,他幫我把衣裳系好,聲音不疾不緩,卻不同尋常地透著幾分霸道:「記住,一定要藏好。只有我找到你,你才能出來。」
「好。」
我應了一聲,打開了乾慶殿的門,夜深露重,宮人們皆無蹤影,我是真的癡,竟然絲毫不覺得那夜有何不妥。
阿玨披著素衣,始終站在殿門處含笑望著我,可就在我的雙腳正欲邁出宮門時,他卻疾喚了我一聲:「阿月……」
我回頭,見無邊的月華灑在他如畫的眉目間,梨渦淺淺,溫柔繾綣,是舉世無雙的少年郎。
我眨著雙眼,朝他沒心沒肺地一陣嬉笑:「阿玨哥哥,你要快點來找我呀,夜深洞黑,阿月怕。」
04
我在假山的暗洞中反復醒來了幾番之后,終于等來了一個人。
卻不是阿玨,是李嗣。
那日的李嗣好可怕,他雙眼猩紅,長劍森寒,青色衣衫上盡是噴濺的殷殷血跡。
「阿月!」似是尋了我很久,劫后余喜,他一把將我自地上抱了起來。
我在他懷里掙扎:「阿玨哥哥呢?」
李嗣身子一震,眼眶登時紅到極致,可他沒答我,只解下外衫披在我身上:「跟我走。」
我搖頭:「不,只有他來,我才會出去。」
「阿月,你信我!」
他蠻橫而強勢,絲毫不容我置疑,我幾乎是被半抱半拖著,跌跌撞撞地隨他一起出了洞。
我于一路上看到的是數不盡倒伏的尸體;聞到的是令人作嘔的血腥之氣;聽到的是鏗鏘四起的兵戈聲與此起彼伏的慘叫聲。
迎面忽然來了一群執著兵器的鐵甲兵,為首的是位中年男子。那男子相貌堂堂,身上的銀色鎧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輝。
李嗣將嚇到腿軟的我護在身后,朝那人低聲喚了一句:「阿爹……」
被他喚為「阿爹」的人我曾見過,他是李丞相的嫡長子李豫莊,聽說李豫莊在朝中頗有賢名,今日幸好是遇到他。
果然,李豫莊在瞧見小臉煞白的我之后,面上浮起一絲悲憫之色。
「去翡翠殿!」他壓低聲音朝李嗣說。
「是!」李嗣聞聲裹挾著我立即朝太后的翡翠殿狂奔。可待到了殿門口,他卻忽又停住了腳步:「阿月你自己進去,姑母她……她深恨李家,此時定不愿見我。
」
我點頭,懵懂地推開了門:「阿娘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