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亦下了冬日的第一場雪。
家里買不起好炭,次些地燒起來便濃煙滾滾。
阿爹上值去了,我便搬張小凳子在廚房的灶下坐著。
灶里的小小一簇火燃著,鍋里燒著水,比房里要暖和許多。
灶臺上擺著個紅漆小食盒,盒子里是今早我自己做的米糕。
跟著我阿爹過日子,各式各樣的技能是都要學會的。
我自五歲做飯,到了六歲半,只要有張方子,總能將吃食做得像模像樣。
我阿爹說我在這方面是有天賦的。
我總叫他娶個娘子,好叫我松快松快。
他便眉頭一挑說道:「咱家這般窮,愿意嫁我的也只長安街買肉的馬寡婦那樣的。你若愿意她做你阿娘,我便娶了也無妨。」
我想起馬寡婦提著一把拆骨刀追了一個盲流子跑了三條街的模樣,咬牙忍了。
我阿爹的小身板,約莫吃不得她一巴掌。
9
我在柜里尋了件最體面的襖子棉褲穿上,又將頭發拆了重新扎了兩個啾啾,彼時我頭發又黃又綿軟,且并不多,不說我會不會扎像樣的發髻,就這樣少的頭發也不允許我變換什麼花樣。
銅鏡已然又舊又花,我齜牙咧嘴一番,鏡子里的人缺了兩顆門牙,甚是丑陋。
又想起那氣質不凡的少年晏溫,我拽了拽衣擺,心里有些別扭。
我偷了他家的杏子,又沒有一副叫人看一眼就能寬恕了錯誤的好看長相。
可終究是我的錯,又是新搬來的,同鄰里相和本是應當,咬牙也要去一趟他家的。
我提著食盒,帶著破釜沉舟的氣勢敲開了他家的門。
來開門的是個四十來歲的老媽媽,或是我的表情太過猙獰,本就黑瘦的老媽媽慌忙又要關門。
「媽媽,我是隔壁新搬來的,今早剛做了米糕,來送些與你們嘗嘗。」
我慌忙舉起手里的食盒,又露出了一個十分親和的笑來。
「我還以為是來尋釁滋事的,原是隔壁新搬來人家的小姐呀!快進快進。」
老媽媽才打開門,我看她身上亦穿灰色的棉衣棉褲,臉頰消瘦凹陷,對著我一笑,便露出了黑漆漆的門洞來。
她也缺了兩顆門牙!
老媽媽一邊將我往房里迎,一邊喊道:「老太太,是隔壁新搬來人家的小姐,帶著新做的米糕,來拜會您的。」
竟中氣十足,嗓門比我阿爹還大。
我跟著老媽媽走到正屋檐下,簾子便被掀開了。
掀簾子的是個小姑娘,和我差不多高,穿著白底紅花的襖子,配的是一副藍裙子,梳著雙丫髻,發髻上纏著兩根珍珠串成的珠串。
最重要的是,她頭發又密又黑,還生了張好看的鵝蛋臉,臉頰微微鼓起,皮膚是粉嫩的顏色。
雖年紀還小,可一雙丹鳳眼里卻暈著一池春水般。
這才是小姐呢!人家看起來同我差不多大,怎的就沒豁牙呢?
我心里有些嫉妒,又不想承認,便沖她抿嘴笑了笑。
房里布置得簡單,地上放著個炭盆,盆里的燃的竟然是上好的銀霜炭。
老太太就在榻上坐著,花白的頭發,瘦削的臉頰,眉毛淡得都要看不見了,鼻梁卻是挺直尖翹的,眼皮微微耷拉著,可雙眼皮的褶皺又極為明顯。
雙眼又凌厲又有神,穿一身淺藍的布裙,黑底云紋的抹額上什麼裝飾也無。
老太太就這樣盤腿坐著,腰板卻挺得筆直。
我怎麼也不能將她同一個做蜜餞賣錢的老太太放在一起。
掀門簾的姑娘過去靠著老太太坐下,我墩身行了禮,喚了聲老太太,又自報家門。
「小姑娘有心了,小小年紀竟會做吃食,烏桃,你快取了盤子盛出來叫我同浮光嘗一嘗。」
老太太看起來不大愛笑,可人卻是慈和的。
她拉我在身旁坐下,問我幾歲了,平日喜歡做什麼。
我一一答了。
「如今便好了,秋時你無事便同我這侄孫女做個伴,她平日一個人,三郎又不是個多話的,總陪著我這個老太太,無趣得很。」
老太太將那女孩兒拉過來,說她叫浮光,孟浮光。
生得好看,連名字都這般好聽。
只浮光掠影,雖美卻只一瞬,不知誰給她起了這樣的名字。
我們又互相見了禮,她性子靦腆害羞,似不愛說話。
那叫烏桃的老媽媽將米糕盛了端過來,我共帶了八塊,盤子里擺著六塊,白嫩喜人。
「酸中帶甜,軟糯勁道,甚好。」
老太太嘗了一塊,又叫浮光同那老媽媽試一試。
10
「老太太,我今日來還有一事需向您道歉,秋日時您家院里的杏子初黃,我嘴饞摘了許多來吃,后來才知曉您是要用那杏子做蜜餞的。
我不曾問過您便自取,此為大不該,本應早些登門的,只我阿爹買的這院子實在破舊,修修補補許久才搬過來,望老太太贖罪。」
我真的是想要早些來的,只這院子比我想象中要破爛得多,修修補補,不想磨蹭到了今日。
老太太似有些驚訝,可畢竟是長了年歲且經過大風浪的,這樣的事兒在她老人家眼里,又算得什麼事兒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