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爹的案子交給大理寺重審了。」
我哥的話被打斷。
我們面露意外,齊齊望向來人。
不請自來的客人,竟然是謝懷鈺。
謝懷鈺穿著一身素袍,滿袍的雨水,濕漉漉的,不斷滴到地上。
他狀若不知,蒼白的臉頰生出兩片緋色的燙意。
他向來只會清冷地沉默,或者虛情假意地迎合,今日,我卻頭一次見他真正面露喜色的模樣
棕色的眼睛在夜雨中變得又黑又亮。像是土捏的菩薩變成了人。
憐憫眾生的慈悲沒了,眉間無情的冷鋒也沒了。
活脫脫有了私心和欲望。
不管不顧,歡喜又猖狂。
8
我放下酒杯。
交給大理寺,必能公正重審,謝大人重獲清白,指日可待。
這是件好事。
可我不知,謝懷鈺為何特意來與我們說。
這事,明明派人遞封口信便行,縱使不遞信,明日一早,想必人人皆知。
何苦他冒著大雨趕來。
舉著傘的下人這才追上謝懷鈺。
「謝公子,您看,我沒騙您,小姐確實在忙著應酬晚宴。」下人氣喘吁吁地說,又沖我哥比了個眼神,表示自己攔人已經盡力了。
謝懷鈺卻又說了一遍:「我爹的案子,有救了。」
他說完話后,我們三人落入片刻的安靜中。
我哥至今不愿和謝懷鈺多說半句話。
我只好開口:「謝公子,恭喜恭喜。」
謝懷鈺回過神,目光重新凝在我的臉上,眼底含著極為復雜的情緒:「多虧了你。」
我不愿再深究他眼神的含義。
先前,我的一顆真心系在他身上時,早就揣摩慣了,也揣摩累了。
「舉手之勞,不足掛齒。」我謙虛推辭。
夜風吹著紅簾,有一片恰好披垂到了我的額頭,如同新娘的蓋頭。
謝懷鈺愣了愣,端詳許久,久到我只好開口主動問他還有何事。
謝懷鈺搖頭,又點頭。
他捏緊手指,頭一次在旁人面前表現得這麼慌張無措。
最后,他猛地抬頭,表情充滿了志在必得。
「王薇歌,謝家既然沒垮臺,我愿還俗娶你。」
我錯愕地看著他。
謝懷鈺竟然認為我對他還有感情。
他真是誤會極深。
謝懷鈺卻說:「王薇歌,無論是王家、謝家,還是庾家、桓家,人人都道我們京城四大家族多麼鼎盛,其實各有各的苦衷。王家子嗣稀薄,后輩難繼大任。謝家站錯了隊,我爹在朝中一枝獨秀,又屢屢樹敵,庾家沒文官支撐,桓家內里空虛……」
我哥聽到后輩難繼大任時,已經垮了臉,撂下筷子,自個背著手去另一端吹風。
而謝懷鈺的話卻像是冷靜鋒利的刀,切割別人,也審視自己。
他走近一步,步步緊逼,繼續說道,「為了謝家,那時我只能與你虛與委蛇,為了攀奪權勢,舍棄了自己身為文人的良心。我毫無辦法。」Ɣž
謝懷鈺苦笑著跪坐在我的面前,睇著我,「在莊子的每一天,我都無比后悔。大哥在牢里生了病,二嫂還懷著孩子,若不是你幫我們出獄,我不敢想謝家的下場會有多慘。」
他誠懇地頷首,將玉佩遞給我,「謝某愿棄了我的信仰,斷了我的經文,重往紅塵堆里走一遭,做個至情至性的凡人,迎娶你,是我此生此世,第一件,也是唯一一件不計后果,只為私欲的事,王小姐,你愿意嗎?」
背對我們,獨坐水榭一角的我哥捏緊了酒杯。
夜風中,有片紅簾不再晃動。
亭內安靜得只能聽見雨滴聲。
我盯著他掌心那塊玉佩。
謝懷鈺見我遲遲不接,眼神中生出淡淡的迷茫,他又往前遞了遞。
我卻搖頭。
謝懷鈺呆住了,他傾過身,微微訝然地說道:「你還有什麼顧慮?若是林小姐,自從謝家遭難,林家對我們避之不及后,我娘便冷了這份心思,我自然也不會與她有何糾葛。」
我說:「謝懷鈺,與他人無關。我只是覺得,你很可怕。」
他像是被一根針刺到似的,聽了我的話,顫抖了一下。
我認真地說,「當初若你坦誠地告訴我們,你想要王家引薦,憑借你的才華,王家怎麼會不幫?可你偏要利用我,甚至利用我哥。謝懷鈺,你不是沒有辦法,你只不過總是把旁人想得極壞,偏生要用心機算來一切,卻不在乎他人也有感情,他人也會被傷害。」
我猶豫了一下,又補充道,「現下亦是如此。謝懷鈺,你說為我還俗,說得真情誠懇,但實際上即便沒有我,你不出幾日,也是要還俗重新為官的,不是嗎?你我都清楚你當初帶發修行只是被逼無奈。」
我硬聲說,「更何況,我如今已經不喜歡你了。」
「怎麼可能!」
紅簾卷雨,吹滅了幾盞燈籠。
謝懷鈺絲毫沒有動搖,他篤定道:「你喜歡我。」
他的臉龐被雨珠沾濕,睫毛輕顫,掉落一滴雨珠,謝懷鈺強笑了一下。
他向來理智,此刻卻像是強迫自己沉浸在美夢之中,像是亡命徒一般拼命從往日記憶里翻找著證據。
他笑著說,語速變快:「王薇歌,你喜歡的是我,不然你當初為何主動托你哥哥與我商議成婚之事。
那時我真是沒想到你會做出這樣的事,滿京城上下,又有多少女子能有你這般破釜沉舟的勇氣,主動要和男子成親——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