拿起那桿木槍,我想起初嵐出嫁的那一日,自己臥在母親膝頭對她的承諾。
「終有一日……我會帶回我的妹妹。」
而母親,也會再次擁抱她的女兒。
21
我從宛國取得良馬,又從月氏取得堅兵利器。
因為連年輕徭薄稅,發展貿易,各地糧倉里的粟米堆積滿溢,百姓家中的蔬肉甚至多到發霉。
看到多摩風土一片欣欣向榮,我的心情也漸漸好轉。
直到探子從大夏送來一封新的信件。
初嵐懷孕了。
信中,她再三懇求我帶她回家,那信紙斑斑點點,揉皺得不成樣子,可見主人早已瀕臨崩潰。
我有心立即開拔,可國中繁蕪的事務,卻拖住了將行的腳步。
等我最終抵達夏宮,已是年中。
世子府上,眾奴仆早已將我視作趙秉的情人,因此并不阻攔。
我熟門熟路來到寢殿深處,未至中庭,便聽里面傳來嬰兒的啼哭聲,天井正中,一個壯健的仆婦低著頭,彎著腰,正把懷中的襁褓放進水缸。
我拔出腰間佩劍,厲聲呵斥:「住手!」
千鈞一發之際,我搶下了那小小的,孱弱的嬰兒,仆婦還沒反應過來,已被我一劍捅進了喉嚨。
回望庭院四周,空空蕩蕩。
這偌大的寢宮,竟如同死人的居所。
我正往殿里找人,一個瘦小的女人忽然冒出來,緊張地對我揮手:「夫人,往這里來!」
是琴女。
我抱著孩子,跟她來到一間偏僻的耳房,只見初嵐頭發蓬亂,倒在門檻邊生死不知。
我和琴女合力將人搬去床上,卻見她唇皮翕動。
「孩……孩子……」
見初嵐轉醒,我將孩子放在她身邊,對方卻緊緊拉著我不放:「姐姐,我一直在等你。
」
「等得好苦,好苦……」
她瞬間落淚,我卻一言不發。
我將孩子抱到她面前,她并不接,而是哭著求我:「姐姐,你帶我走吧。」
我抱著孩子,不帶一絲感情:「你想好了?一日沒有死心,我便一日不會帶你走。」
見我依舊沒有服軟,初嵐崩潰了:「我死心了,我真的死心了!」
「趙秉他不愛我,也不愛這個孩子!」
「求求你,姐姐!求你帶我走吧!」
然而,哪怕她哭得像粥一樣,我也只是給自己斟了杯冷茶:「什麼時候了,還提什麼愛不愛的。」
「上次我讓你取的圖,取來了嗎?」
初嵐一咬牙,就在我以為她會推脫時,她卻連滾帶爬地下了榻:「我,我這就為你取來!」
趙秉的書房就在附近,她的體質,也比前世的我好多了,雖然顫顫巍巍,步伐搖晃,依舊順利取來了那份皮卷。
我冷笑道:「都取來了,不看看嗎?」
初嵐愣了愣,但多年來被趙秉打壓得麻木了,卻讓她不自覺地聽命行事。
只見她將紙卷打開,掃視兩眼,頓時如被澆筑一般凝固了。
經歷前世,我知道里面并不是什麼大夏京畿圖,而是趙秉隨手揮就的多摩風土。
他用簡單卻殘酷的筆觸,對城邦做了簡單瓜分。
大夏以十年為期,攻破多摩之后,計劃將男子放逐邊境,永世為奴,女子擄回大夏,盡數為娼。
初嵐拿著羊皮紙,嘴唇不斷哆嗦著。
「原來是這樣……」
「他原來是這樣的人」
真正的悲痛沒有淚水,只有憤怒。
「他騙了我,用所謂的愛騙了我……」
偏僻的耳房中,女人的聲音越來越疾,越來越尖厲——
最后,甚至凄厲得不似人聲——
「趙秉,我要你死!」
22
初嵐正刻骨地詛咒著,屋外卻漸漸傳來腳步聲。
怕人聽見,我捂住她的嘴。
下一刻,卻被她死死咬住了手掌。
此刻,眼前的女人眸光猙獰,眼角崩裂,仿佛從地獄爬出的索命厲鬼,憎恨著眼前的一切。
掌中的鮮血和著她的血淚而下,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,飄忽而凄涼:「你恨我吧,恨我也沒關系,當初若不是你吵著要嫁給他,今日在這里的就是我了。」
「你的孩子還活著……」
我的孩子,卻早已死了。
23
沒有人知道。
前世,我也曾有過孩子。
只是我身體荏弱,那孩子生下來就死了。
趙秉對此不聞不問,最后還是我拖著病體,將那小小的尸體葬在了荷花缸里。
我至今記得那個孩子,被我喚作小月兒的孩子。
那小小的脖頸后面,有個月牙形狀的胎記。
前世,她就孤單單地躺在那里。
和我一樣,至死都沒能回到故鄉。
任她死死咬著掌心,我低聲道:「上輩子,你沒能救到我。」
「所以這輩子,換我來救你。」
「你是我的妹妹,我永遠不會放棄你。」
初嵐流著血淚的雙目死死盯著我,
不知何時,那眼中的狠戾漸漸散去,牙齒也慢慢松開了。
一股清澈的淚沖去了眼角的血痕,她忽然退后,發出短促的嗚咽聲。
「姐姐,我錯了。」
仿佛不敢面對我的傷口,她發狂地,將額頭用力磕在床腳。
「姐姐,是我對不起你!」
「我知錯了!」
「我真的知錯了!」
初嵐哭得幾乎暈厥,門外,琴女卻忽然大聲咳嗽起來。
見勢不對,我將那羊皮紙卷起,迅速踢進床底,下一秒,卻見趙秉打起門簾,正蹙眉站在門口。
經歷獻馬一事,他如今已是大夏儲君,衣冠穿戴更勝一籌,看著也更為昂藏英武。
然而初嵐見到他,卻是將牙齒咬得咯咯響,似乎隨時要撲上去生啖其肉。